图①:北京雨燕。王晒宁摄
图②:北京雨燕科学调查项目天宁寺桥小组志愿者在调查结束后合影。受访者供图
图③: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吉祥物“福燕”形象。新华社记者 陈钟昊摄
图⑤: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工作人员测量北京雨燕喙部长度。徐谭摄
潘旭涛制图
4月底的一天,北京北海公园五龙亭。下午6点多,金色夕阳细细地洒在白塔上,浅蓝色的天空中飘起几缕晚霞。正是宜人的春末夏初时节,人们举起手机拍照,有人穿着汉服,有人对白塔比个心,还有人与水面上飞驰而过的夜鹭或是绿头鸭合起了影。
人群中,有3个人盯着天空,嘴里碎碎念着:“今天还挺活跃”“再过半小时差不多”“估计能有200来只”……天空中一种双翼形似镰刀的鸟,滑翔着发出“唧唧”叫,像在呼应着地面上仰头的人。
这3人,每周有3个傍晚准时出现于此。这里是北京雨燕科学调查北海公园五龙亭观测点。像这样的固定观测点,在北京有整整40个。这一调查,每年从4月初持续到7月中下旬。
从2018年至今,北京雨燕科学调查已经进行到第八年,形成了国内首个城市雨燕动态数据库。一批批北京市民成为志愿者,将时间、心力与热爱,献给这个名字中带有“北京”的飞鸟。
栖息北京——
从痴迷古建到筑巢立交桥
北京是一座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的大都市,光鸟类就有527种。但在其中,北京雨燕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野生候鸟,它与这座城市亲切绑定——它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福娃“妮妮”的原型,是2022年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吉祥物“福燕”的原型,是北京中轴线申遗的首个数字形象……
从1870年由英国博物学家斯温侯发现至今,作为以北京为模式产地的野生动物,北京雨燕既已成为北京生态文明的活态标识,也已成为北京的文化符号。
老北京人管它们叫“楼燕儿”,因为过去总出现在古建筑上——故宫、景山、颐和园、雍和宫、前门、天坛、历代帝王庙等。它们在房檐下的梁、檩、椽之中,搭起自己的巢穴,在里面孕育新生。
一般认为,像这种迁徙的候鸟,其繁殖地就是故乡。北京雨燕的一个特点是,终其一生,大都在飞行中度过。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高级工程师史洋告诉记者,这是因为它生理结构特殊,4个脚趾全部朝前,做不到像一般鸟类那样抓着树枝休息。
史洋回忆,最早动议进行北京雨燕科学调查,是因为有媒体关注到,因为环境变化等种种原因,北京雨燕种群数量已急剧下降,但其结论并无权威数据支持。北京有多少雨燕,成为一个需要解答的问题。“得先有了解,才能有保护”。
从2017年起,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联合宣武青少年科技馆发起了北京雨燕科学调查项目,但因启动时机较晚,第一次完整的调查到2018年才开始。
位于北海公园五龙亭的调查点里,抬头仰望的志愿者中有一对母女——张丽婷和任禹陶,她们正是在2018年成为了志愿者。这么多年来,她们和雨燕的故事不曾中止。
位于北京朝阳区的农业展览馆外,李国云一家四口也习惯了在傍晚仰望天空。作为一座仿古建筑,农业展览馆的屋檐下,吸引了许多雨燕繁殖。
位于北京西二环的天宁寺桥下,志愿者沙菲、角百灵等许多人,分成了4支小队进行观察。这里每年都是北京雨燕出现最多的地方,调查任务艰巨,故事也因此格外多。
这3处分别是古建筑、仿古建筑和现代建筑,正是如今北京雨燕栖息的三大类场所。从时间长河中飞来的北京雨燕,早已适应城市的变化。在40个固定观测点中,人们印象中北京雨燕的栖息地——古建筑仅有12处。2024年的监测数据显示,在它们的栖息地中,现代建筑集群占比已经高达66.4%。
而年复一年等待、观察北京雨燕的志愿者队伍,也在时间积累中日渐壮大。在这数百人里,有从小热爱雨燕的老北京人、有探索新生活的新北京人,有教师、学生、律师、工程师、记者……他们对北京雨燕有共同的爱。
踪迹探寻——
颐和园观测点志愿者张传辉记得,2015年5月24日晚,她目睹了对北京雨燕的一场“抓捕”。
那天夜里两点,精心准备过的工作人员用捕鸟网将颐和园廓如亭围得严严实实,然后雨燕们开始一个个撞网,被人小心翼翼地摘下、装入布袋。她还记得,快到凌晨5点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兴奋的骚动,“原来,是捕获到了背负光敏定位仪的个体”。
这个画面,在志愿者张为民的日记中有着详细记录。他向记者分享,这天晚上,他与鸟类专家、志愿者们在廓如亭待了一宿。这是个既繁琐又充满期待的夜晚,甚至大家抓到的第一只是蝙蝠而不是雨燕。但这一夜,注定在北京雨燕的研究史上写下一笔——在2024年5月佩戴跟踪器后放飞的雨燕中,回收了13只。
在鸟类研究中,环志和跟踪器是常见的设备。
鸟类环志是研究候鸟迁徙动态及其规律的一种重要手段。其一般做法是将金属鸟环佩戴在鸟的跗跖部(脚部),标志环有唯一的编号,发现者可据此查阅相关信息,并将最新信息上传到环志数据共享平台。每年6月初,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会与颐和园管理处及中国观鸟会合作组织开展北京雨燕环志工作,研究北京雨燕迁徙路线、迁徙时间等。
但靠环志研究候鸟的迁徙踪迹,不但有偶然随机性,也不太稳定。具有定位功能的跟踪器是更好的选择。
跟踪器已广泛用于野生动物行为监测,但小小的雨燕背不了笨重的传统设备,于是科学家为它选择了微型光敏跟踪器,总重量不到1克。这个设备在雨燕背部,可以吸收每天的瞬时最强光照,通过对照地理位置光照数据库,就可以查出雨燕当天的地理位置,从而得到飞行轨迹。但这个仪器里没有无线数据传输模块,需要重新抓住雨燕才能下载数据。
从2014年到2018年,研究团队在廓如亭先后为66只北京雨燕佩戴上了这个跟踪器。
2022年,基于2015年这个夜晚及之后几次在廓如亭回收的跟踪器数据,中外研究团队共同发布论文,首次揭示了北京雨燕的迁徙路线——7月中旬,北京雨燕出京后,飞经内蒙古、新疆北部、中亚地区、红海、非洲中部等地,最终大部分会在11月初抵达刚果盆地和博茨瓦纳一带的山谷,全程约1.5万公里。在这里,它们将游荡100天左右,然后沿着相似路线向北京启程,一直到第二年4月重返故乡。
这是人类第一次知道北京雨燕的迁徙路线,也是第一次了解它在哪里过冬。在往返迁徙过程中,北京雨燕会飞经数十个国家。
史洋告诉记者,北京雨燕对原繁殖地的忠实度很高。这客观上决定了,研究人员们可以一次次在廓如亭回收佩戴标志环或者跟踪器的北京雨燕,回收比例很高。
这些科学发现,既增加了人们对雨燕的认识,也加深了人们对雨燕的爱。张为民感慨:“这说明我们有数百年历史的廓如亭是雨燕们世代相传的繁殖地,它们每年都如约回家!”
如今又是5月,研究人员正期待着再一次在廓如亭回收北京雨燕的夜晚。史洋介绍,如今选择的是卫星跟踪器,不仅非常轻巧,而且精度更高。
据了解,2024年共环志126只北京雨燕,其中,重捕记录88只,环志回收率69.8%。此外,还为16只北京雨燕佩戴了卫星定位跟踪器。
这几天,志愿者邱浩平的一段视频,在北京雨燕爱好者群中引起一阵热烈讨论——他拍到了一只背着“小书包”的雨燕。这个“小书包”,就是卫星跟踪器。
共同成长——
孩子们在长大,雨燕也在变多
北京雨燕科学调查启动以来,最明确的结论是,它们的种群数量在不断增加。从2018年到2024年,数量从6192只增长到了10182只。结果证明着,随着城市环境变好,北京雨燕越来越多。
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科研宣教科科长张亚琼告诉记者,北京雨燕观测的基本方法是——采用标准化样点观测法,在日落前1.5小时启动连续2小时观测,每周固定时段进行3次独立计数,取最大值作为当日记录。一般来说,年度峰值会出现在第十二、第十三周左右,40个观测点的数字加起来就是北京雨燕种群数量最大值。
到了监测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燕如何计数?
在北海公园五龙亭,由于建筑比较低矮,方法相对简单。张丽婷给记者演示,对着天空不同角度连续拍3张照片,就包含了这片天空中的所有雨燕,然后回去慢慢数。
但在天宁寺桥、农业展览馆等地方,雨燕或是飞得很高,或是数量众多,给统计带来了不小难度。2021年,李国云的儿子——正在读中学的李禾,开发了一个专门识别照片里雨燕的小程序,大大简化了计数的过程。
比如沙菲。2019年9月的一天,他第一次参加了观鸟活动;2020年,他跟着一位朋友参加雨燕调查的分享会;从2021年起,他选择在家附近的天宁寺桥做一名雨燕调查志愿者,如今已经是第五年。
很多人最初加入雨燕调查,是受孩子影响。角百灵说,是孩子学校发的一个招募通知,让她第一次了解到了这个活动。“最开始想去接触一下大自然,觉得看看鸟应该挺好玩的,没想到一发不可收”。
李国云则是因为女儿喜欢鸟类,希望以后能到大学学习鸟类专业,特地到志愿者平台寻找“与鸟类相关的志愿项目”。就这样,从2021年5月开始,全家人正式成为志愿者。
研究雨燕,既是科学家的事,也成了孩子们的爱好。
从小学三年级就参与雨燕调查的任禹陶,给记者发来了一篇论文、一个幻灯片和一张杂志照片。这些,是两年前她和当时同为北京四中学生的张景鑫、西城区德胜中学的学生李沅桐一起完成的,研究主题是环境因素对北京雨燕繁殖种群数量变化的影响。他们把在北海公园和德胜门的实地观察,结合对北京雨燕志愿者的调查问卷、文献研究和数据统计,进行了归纳总结。
比如,他们发现,从4月到6月,北京雨燕种群数量随着温度升高而增多,但随着北京进入高温期,降水量逐渐增多,数量开始急剧减少。再如,他们发现,北京雨燕越来越喜欢在立交桥下栖息,而且周围人流、车流对它影响不大。
当初跟着李国云开始调查时,两个孩子还是小学生和初中生,如今已经是高一和高三学生。但志愿工作后继有人,就在农业展览馆调查点,已经有新的小学生加入。
孩子们有自己的感悟。张景鑫、李沅桐、任禹陶在文章里写道:“北京雨燕已经成为我们科学研究道路上的‘引路人’,北京雨燕对城市生活的适应能力,激励我们做一名勇于挑战的青少年。”
影响深远——
从一只鸟开始关爱自然
志愿者们不只在参与计数,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了北京雨燕的守护者,参与生态保护。
鸟类受伤在所难免。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统计显示,近5年共救护北京雨燕200余只,主要伤病原因为:幼鸟从巢中掉落、成鸟外伤以及各类原因导致的成鸟体弱无法飞行。
如今,救下一只落水雨燕后,志愿者们大都会进行一些简单处理。但对于受了伤的雨燕,张传辉认为:“要科学救鸟。”她告诉记者,普通人很难安全有效喂食,识别雨燕叫声的含义等。
2023年夏天,沙菲遇到过一只受伤的雨燕。当时附近根本没有救助条件,于是他开车60多公里将雨燕送到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看着它得到救助才离开。后来,这只雨燕被顺利放飞。
对雨燕的种种伤害也需提防。5月3日下午5点多,正值“五一”假期,志愿者佘杨曦在群里说:“4号桥下,遇到一个成年人拿钢制弹弓冲桥下击发,已劝阻。”大家纷纷点赞。
其实,雨燕的“敌人”不少。除了部分人类,还有流浪猫、乌鸦、喜鹊等。但光靠志愿者们无法完成雨燕保护,需要更大范围的支持。角百灵提到,志愿者们经常跟养路工人、环卫工等沟通,如果遇到跌落的小雨燕,一定告诉志愿者们。结果,真的接到过几次电话,“愿意保护它们的人很多”。
“今天在风筝桥看到一队6只夜鹭。”
“我在桥下看到白鹡鸰。”
“真的啊,我每天早上都看到灰鹡鸰,没有看到白的。”
……
志愿者群里,像这样的对话,不时发生。从观察雨燕开始,很多志愿者变成了鸟类爱好者。对于北京的常见鸟类,他们如数家珍。
张传辉有着自己的视角。作为一名植物工作者,她心中总有一个问题——如何衡量一片植物种得、养得好不好。如今,答案之一是:“看看鸟类喜不喜欢。”
张传辉向记者解释,如果园林植物配置合理,会吸引很多虫子、蜜蜂等前来,而昆虫会把鸟引来。所以,在她眼中,自己多年来呵护的植物与几年来爱上的雨燕之间,已经有了很强的关联。
其实,雨燕在它们的爱护者眼中各有魅力。沙菲觉得,北京雨燕与其他鸟类很大的不同,是它们会在每天傍晚集聚到巢穴附近,“不知道在干嘛,可能是在社交或者聊天,就像人类吃晚餐一样,大家从各处赶来。”
李国云则认为:“比雨燕漂亮的鸟可能有很多,但是雨燕对于北京来说非常特别,还生活在我们身边。”
就在调查北京雨燕的过程中,很多志愿者成为了朋友。大部分志愿者选择的是离家最近的观测点,于是他们在观测工作中,会遇到志同道合的邻居。
“热爱大自然的老朋友们,在一起做有意义的事情。”已经观测雨燕20年之久的张为民这样说。
雨燕不语,只是年复一年地飞回故乡,数量一年比一年多。(本报记者 刘少华)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05月14日 第 05 版)
来源:海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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